南国使节来访那天正是个阴天。云层重压却不见任何下雨的迹象,潮湿闷热的空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使节面色不悦地又匆匆离去,随即圣上便召见了熠皇子,而韬太子也跟随而来。
圣上对此没有什么诘责,遂将使节带来的消息一并告知了两人。
湖国公主在与南国太子成亲当日离奇毙命,当天即查证犯人为湖国一落跑宫女。两国因此战事复发,现南国希望盟友北国能出兵相助,以抵御湖国进攻。
北国圣上念及熠皇子身世,便传他来见,询问他的意见。
从小在北国长大的南国质子熠皇子斟酌再三道:“臣愚见,不易出兵。”
如果不是因为有韬太子的存在,他绝不可能在这里能过得这么好。熠皇子曾不止一次地这么想过。
熠皇子并不是北国皇子,他是南国庶出的皇子,在3岁时就被南国作为质子送到了北国。彼时南北两国实力悬殊,南国甘愿送入一皇子作为质子,以求得强大邻国的庇护,并承诺互不侵犯。
那时熠皇子年龄太小,什么都不懂,只知道与母亲分别时母亲哭得不成样子,遂带着他也哭得不行。而颠簸近一个月来到这完全陌生的另一个皇城,被交付到北国嬷嬷怀里,看着那些送自己来的卫兵和奶娘转身离开,小小年纪惊吓到连哭都不敢了。
然而这一切还不算太坏。他在拜见皇上时见到一旁有个和自己差不多高的男孩儿,后来便知道这是北国太子。
初来乍到,远离所有亲人,熠皇子最初消沉好几日。但或许是因为宫里没有多少能与自己一起玩儿的伙伴,韬太子倒是经常来找他,时日一多,两小孩本就性格相近,很快便玩到一起,熠皇子也逐渐适应了北国的生活。
熠皇子正好和韬太子同岁,所以皇后也特别宠爱他,视如己出,并没有把他当做一个质子看待。他和韬太子一起读书,做他的伴读,和他一起习武,做他的陪练,他同太子一起长大,13年的陪伴没有缺少过一天。
然而,这十几年来,南国国力上升,四处征战扩张,因质子原因才没有波及到北方的盟国,而战争的最后,竟是以和亲的手段而收尾,却不曾想又遇到此等悲痛之事。
但熠皇子逐渐长大,当年之事已慢慢记不太清晰,就连记忆中母亲哭泣的脸,如今也变得模糊起来。他自懂事以来就一直生活在北国宫中,因着韬太子的关系,皇帝皇后待他颇好,而对于只把他当做棋子,早早将幼小的他送人的南国,反而是半点儿印象都没有。
所以当初南国太子,他血缘上的皇兄要与湖国公主和亲的消息传来时,熠皇子没有任何兴趣,更没想过回南国观礼。
至于今天,时隔十三年南国第一次派人来关心自己,不过是为了发兵出战而已。他对南国没有任何感情,更何况一个他根本不记得长什么样子的皇兄。
如果要他认一个将来的王,他只认他的韬太子。
是夜,韬太子留熠皇子在自己的太子殿。
照理说,质子的身份不可待在东宫,但熠皇子实属特殊,从小便与太子交好,一直伴在太子身边,规矩也就没再那么严苛,反而是允了他住在东宫的一间偏院,倒也让两个小孩关系越来越好。
太子殿灯火通明,屋内烛光闪烁,韬太子略显不安地道:“南国使节这次来,总感觉没这么简单。”
熠皇子也同他一起坐在圆案边,点头道:“自然。所以我并没有答应。”
“但是……”韬太子抬头看着熠皇子,双眼映着跳动的烛光,似有些动摇,“但是你毕竟也是南国的皇子,当真觉得无所谓吗?”
此次南国使节前来谈判所希望的,一是北国能助战南国攻打湖国,二则是希望在北国的南国质子也能一同征战。
熠皇子摇头:“名义上的南国皇子罢了,若不是看我或许有点儿用,可能根本不会想起我,我对南国更是没有任何牵挂。”
这是他心里早早就想明白的事情。如果可以,他希望能一直陪在韬太子身边。
他迎上韬太子的目光,没有躲闪:“我只觉得我是北国的人,我的皇兄只有殿下一个。”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露出一个平稳的笑容,莫名地竟让韬太子安心下来。
“我,我又不是在问这个。”韬太子道。
熠皇子没有再对此说什么,只依旧无言地笑着。他是真心这么觉得的,什么南国他根本就不记得,这里才是养他的地方,才有他在乎的人。
想到这里,他收起笑容严肃起来:“但只怕这南国使节,真实目的恐怕不仅如此。”
“此言怎讲?”
“南北两国同盟已久,希望北国出兵尚好理解,可却偏偏要加上让我这个质子也要一同出征,总觉得怪异。”熠皇子答。
韬太子点点头,附和道:“虽然也可以说是希望有南国人率领,但确实显得唐突。他们从未过问过你,却在此时突然提及你,一定是有意图。”
熠皇子思索片刻,皱眉道:“或许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是我。”
“什么意思?”
“无论是想让我出征,还是什么其他目的,他们真正想要的东西,一定是与我有关的。”熠皇子说,“只是现在也不知道南国到底是想做什么,只能多加谨慎,以防万一。”
“有道理。”
韬太子随后提起,出于礼节,他父皇便留南国使节这几日在宫里休整,估计谈判并没有结束。如果南国真有什么其他打算,他们不得不小心提防,千万要避免任何冲突,最好连面都不要照见。
“是的。”熠皇子赞同道,又看着韬太子的眼睛说,“但如果真的发生什么,切不可冲动。”
“……我明白的。”
韬太子低头,烛火在他眼里黯淡了些。他没有问“发生什么”具体是指什么,他不愿问,因为他不愿去想象会有什么样的事情,但他们却又都心知肚明。熠皇子说的道理他都是明白的,如果冲动,可能反而着了对方的道,可越是想得明白,原本稍稍被安抚下来的心越是无法避免地又变得焦虑,开始无意识地咬起自己的指甲。
熠皇子握住那只不安的手,放了个有些凉凉的东西在他手心里。
他打开一看,是熠皇子随身的一块玉佩,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南”字。
熠皇子笑着说:“这是我来到这里后唯一的身份证明,是我娘给我的。虽然他说明我是南国人,但却也是从我出生起就陪伴在我身边的。万一圣上还是决定出兵,殿下便带着他在身边,也就是我在殿下身边。”
韬太子惊讶地抬起头,他知道这块玉对熠皇子来说有多么重的分量。他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无言良久,却是从自己身上摘下同样的随身玉佩,塞进熠皇子的手里。
两国有别,皇族的身份玉佩自然也做工不同,但韬太子身上的也恰好刻着个“北”字,代表他出身北国的身份。
两块玉一块纯白透亮,一块缀着些青绿,可摆在一起却又像是原本就该放在一块儿似的,南北二字更是尤为合衬。
看着两块玉,两人忽然相视一笑,却已无需多言。
他们各自收好交换的玉佩挂在腰间,熠皇子单膝而跪,郑重地道:“今后,吾只愿为太子所用。”
韬太子颔首,将熠皇子扶起。
太子殿的烛灯,终于熄灭了。
蹊跷的是,南国使节自这日以后,已在北国宫中待了五日,却并没有再针对此事有何求见,而韬太子和熠皇子更是连使节的面也没见过,完全不知这位使节何许人也。
这让两人更觉得事情不简单,可他们也不能主动去拜访,打草惊蛇不说还可能自找麻烦,只能被动地等待对方的动作。
果然,第七日,使节求见皇上,又一次商讨出兵的事宜。而这几天皇上已经和大臣多次讨论过,结论和当初熠皇子的一样,不易出兵。
其实,在使节来说明来意后,皇上便有自己的选择,后来听熠皇子的建议时也颇为赞许。对帝王来说,国家安宁最为重要,本来与己国无关的事,若是贸然参与只会引火烧身让百姓疾苦。加上南湖两国这桩命案实在疑点太多,一介宫女怎会有如此大的胆子,所以圣上并不想参与进去,但毕竟兹事体大,还是召见群臣商讨好几日才最终做了决定。
使节听后,恭敬地表示深感遗憾但尊重北国的决定。皇帝为表示友好,于后日设宴宴请使节,亦当做送别之礼。这算是送客令了,使节没有推辞,便感谢圣上好意,答应下来。
此次宴席那定是皇室重臣都得参与,韬太子必然在列,而身为南国的皇子,熠皇子也一同被邀请。消息传到太子殿,二人有些惊讶。本以为如果拒绝,南国使节必定会再三劝说请求,却没想到竟然这么干脆地就接受,还乐于参加礼宴。
蓦然地,不知为何,熠皇子心里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他拉着韬太子道:“宴会上,我坐在殿下旁边。如果可以,不要吃任何东西。”
韬太子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熠皇子会突然这么说,但还是十分信任地点点头。熠皇子又说:“我打听过南国那边的消息,说湖国公主是被毒死的。”
“你的意思是,这次也会有人下毒?”韬太子诧异地睁大眼,声音都压低了些。
“不错。”熠皇子道,“他们可能已经准备好了,就差一个时机,而这次宴会就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韬太子一震,哑然道:“……他们想杀你。”
熠皇子叹了口气,点头:“他们对出兵与否的结果并不上心的话,那真实目的,只可能是与南国最有关系的事情,也就是我了。”
他顿了顿,才继续道。
“我想,我那位皇兄,应该是容不得我。”
熠皇子说得决绝,而韬太子不可能不懂。
此次明面上请求盟国出兵,不过也是在试探联盟是否牢固,以及,这位南国皇子的忠心程度。
若是北国不愿出兵,即此盟友毫无价值无需再费心思往来。而明明身为南国皇子,熠皇子也不愿出战,那更是无用,对南国未来的皇帝来说,此人必定将是日后的威胁,必不能留。
但话虽如此,就算猜中对方的目的,却也不知道对方的下一步棋,以及会不会再牵扯其他人,他们只能自己多加个心眼儿。
韬太子心脏像是被人捏住,难受得厉害,哪怕是年幼时差点经历死亡的那一刻也没有这样惶恐过。他抓起熠皇子的手:“你就坐我旁边,他们绝不敢伤你分毫,我定护你周全。”
熠皇子扯出一个笑:“说什么呢,殿下贵为太子,应该我护殿下周全才对。”
韬太子其实最不喜欢熠皇子偶尔会说这样显得生分的话,有些不悦:“不管,反正,你得活着。我命你活着!”
熠皇子收起笑容,认真地回道:“遵命,太子殿下。”
要说这不愧是亲兄弟,熠皇子将他的皇兄撒太子的心思猜得八九不离十。
撒太子有秘令,如果他的皇弟愿意参战,那么尚可暂留他一命,但凡表示不愿,立即除之。若是留着,难保他不会觊觎皇位,或者早就归属北国。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不是撒太子所希望的。
所以,对撒太子来说,熠皇子必须得死,关键的只是时间问题。
而现在,时机到了。
宴会当晚,如约定好的一般,韬太子与熠皇子坐在同侧相邻的位置。他们处处小心,就算桌盘上的东西已经有人试过毒,依旧未动分毫。好在之前准备充足,吃了些糕点垫饥,此时倒不至于太过难熬。
宴会过半,用膳时有舞女助兴也是皇家宴席常有的安排。一批着异国服侍的舞女来到大殿中央,跳着新奇的异国舞蹈颇引人注目。
众人看得入神,此舞随着节奏还有为宾客斟酒的动作,也让一席北国大臣新鲜不已。但如此接近坐席的舞蹈,却让熠皇子深感危机。他回头望望韬太子,而对方也正看着自己,显然韬太子有同样的想法。
他点头示意自己明白,这别人倒的酒是万万不能喝的。
按照舞女们绕圈的顺序,她们会先有一人到太子的低案前斟酒。舞女踩着舞步逐渐接近,韬太子已想好如何应对,正以为并无大碍时,余光内竟有一道银光乍现!而一直注视着这边的熠皇子在他还没反应过来时已经冲了过来。
事情发生得太快,在场的其他人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而就算是猜到对方有所行动的韬太子和熠皇子,也没料想到对方竟然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出明手。
而且目标竟然并不是熠皇子。
熠皇子倒在韬太子的怀里,肩膀被刺伤但并不致命。
可当熠皇子转身想要再看一眼韬太子时,韬太子发现他已唇色发紫。
韬太子木楞着,周围瞬间慌乱起来,有人在尖叫,有人高喊着有刺客,有人叫喧着护驾,有侍卫冲上来护住他,但所有的声音他都听不见。
他看着熠皇子发紫的双唇微动,明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可他却又好像听见。
对不起。
对不起。
他上一次听到熠皇子对他说对不起,是十多年前。
那时候他差不多五六岁,身为质子的熠皇子还不能常住于后宫,母后怕太子一个人孤独,便送了只小猫给他养。
韬太子非常喜爱这只小猫,当时另几个嫔妃为他父皇添的几个弟弟妹妹也三四岁了,可他却不爱和弟妹们玩,所以他总是带着小猫去找熠皇子。
一次,两人在御花园和小猫一起玩,正遇上某贵妃生的二皇子。二皇子的生母正得宠,所以他也生得娇惯了些。他想和他们一起与小猫玩儿,但不知什么原因,却总是像在欺负猫咪一样。
韬太子很不乐意,想让抱着猫的二皇子把猫咪还给自己。二皇子也不愿,他其实一点儿都不喜欢猫,他更不喜欢哥哥只和别人玩儿,便和韬太子争抢起来。
反正不让他玩猫咪,那谁都别想玩。他一把再抢过来,竟直接将猫咪丢进了身后的湖里!
别说两个小孩儿,旁边守着皇子们的宫女奶娘和守卫也吓着了。可到底是皇子,在争抢时他们根本不敢劝什么,何况奴才随主子,恐怕照看二皇子的几个宫女还乐得看自家主子骑在太子头上。
这下事态有些严重了,但还没等大人们反应过来,韬太子几乎立刻就跟着跳进湖里,甚至都忘记自己根本不会水!这下守卫彻底乱了,连忙跟着跳下去,好容易把已经溺水的太子救上来,却发现本来在岸上的熠皇子又不见了。
韬太子还哭喊着要救小猫咪,有几个宫女是看着熠皇子也跳下去,却已经没法分心再去顾熠皇子。
手忙脚乱之中有守卫发现湖里还有一人,这才又救了上来。而救上岸的熠皇子手中,是已经没了呼吸的小猫。
他对韬太子说:对不起,没能救到小猫。
说完,他便在韬太子面前昏了过去。
此事自然立即惊动了圣上和皇后,造成这次事故的二皇子和他的母亲被打入冷宫,而看着熠皇子为了救自己的小猫而差点丧命,韬太子更是自责。
但这也让皇后对熠皇子宠爱有加,甚至后来皇帝也特许他留在东宫,伴在太子身旁,而韬太子从此以后就不许熠皇子再对自己说对不起。
然而十年后,这句对不起竟成了熠皇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一切似乎尘埃落定。
行刺的舞女见目的达成,当场用同一把刀自杀身亡,死无对证,而刀柄上留着的,是木兰国的图腾。
宴会是北国办的,人也是北国请的,杀人的又是另一个不起眼的木兰小国,就算皇上怀疑行刺太子之事与南国有关,但却没有任何证据。在这场意外中,南国几乎全身而退。
这便是撒太子的计划。
撒太子多年前便派死士卧底在北国,南国使节在宫中那几日便是同舞女身份的刺客交代任务。他的目的是熠皇子不错,但明面上并不能让人知道。
于是他让舞女带着木兰国标识的毒刃刺杀北国太子,表面上是木兰国派人刺杀北国太子,但他知道自己那聪明的皇弟定会舍命相救,而就算不救,或来不及救,那么北国也会失去太子,从而发兵木兰国,一招借刀杀人岂不快哉。
在这所有的事情后,韬太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是怎样的一步棋。他饶是再恨南国,此时的他却无能为力。
熠皇子甚至并不能葬在北国。南国使节将他的尸体带回南国,说得好听是归根,其实也不过是撒太子希望死要见尸。
熠皇子留下的,当真就只有那块青玉。
韬太子日日看着这块玉,似惶惶不可终日,他母后看着也是心急如焚。
失去熠皇子,皇后自然是非常伤心,她已然将熠皇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可是她也知道,熠皇子毕竟是南国质子,其才华甚至比北国的其他皇子都要出色,与自己的皇儿也是不相上下。留这样的人在身边,相当危险。
南国质子总是要离开的,只是她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她感谢熠皇子为自己孩子所做的一切,但最终也不过于此,而她的孩子现在可能还无法明白这点。
在差不多半月后,韬太子依旧不能释怀,在早朝上要求父皇出兵南国。他相信父皇肯定也知道这是南国搞的鬼,可他未曾想到,父皇当着众臣的面,想也没想便拒绝了。
起先韬太子还不明白为什么平日对熠皇子赞赏有加的父皇会不愿为熠皇子复仇,直到他发现大殿内的群臣都在窃窃私语,模样上对熠皇子的死没有丝毫哀容。
韬太子这才醒悟过来。
原来,除了他,母后也好父皇也好,没有任何人是真的在乎熠皇子。
南国的太子视他为眼中钉,而父皇和大臣们只不过是将他看作质子,年少时尚可容忍接纳,但过于优秀,又深知北国政事,作为外人,对北国终究是个威胁。而此次“阴错阳差”丢了性命,说不定还正中他们下怀,便不想再追究。
甚至或许连熠皇子也早就参透。
那句对不起,不是因为食言,而是因为从一开始就骗了他。
韬太子站在大殿中,浑身如当年溺水般冰冷。
一年后,南湖两国战事扩大,两国之间的木兰国也被牵连其中,甚至还因为南国的野心殃及到北国。
北国被迫参战,支援湖国,新仇旧恨叠加,韬太子多次请命出征,终于得到父皇无可奈何的同意。
几方混战数年,韬太子携那块青玉,曾大败南国将领,最后却也同那块青玉一起,永远留在了埋葬青玉原主人的那片土地上。
最终,南国湖国覆灭,北国元气大伤,与木兰国和平停战,而木兰国,一统中原。
—— 第一乐章·完 ——